詠梅蕊：煙姿玉骨，勾引春光
清平樂·詠梅蕊
【清】尤侗
煙姿玉骨，淡淡東風色。
勾引春光一半出，猶帶幾份羞澀。
隴頭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
待得羅浮夢破，美人打點新妝。
老鄭/LaoZheng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們和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導教授楊旭輝老師一起繼續來讀最美蘇州詩詞，大家注意我今天用了一個詩詞的說法，因為我們今天選了一首詞。
楊旭輝/YangXuHui
昨天、前天，我們都隨著文徵明的步伐走到郊外去踏春，游覽了虎丘山。今天我們的步伐可能要更遠一些，到真正的郊外去踏春游賞。這個季節最當令的花卉應該是梅花。
老鄭/LaoZheng
今年的梅花開得挺早的，過年的時候，春節里面，很多朋友都已經在東西山光福、香雪海拍了很美麗的攝影作品、視頻作品，在朋友圈里面開梅花展。
楊旭輝/YangXuHui
今年氣象意義上的春天，好像現在有些城市已經宣布入春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今年的入春比正常的年份要早了一個月。
老鄭/LaoZheng
今天這首詞，清平樂，題目叫《詠梅蕊》。清平樂這個詞牌，如果你熟悉毛主席的詩詞的話，對它應該有了解的。
楊旭輝/YangXuHui
鄭老師，去年有部熱門的電視劇引起了網上朋友的討論，這個詞兒到底該念清平樂yuè還是清平樂lè，包括我們很多學者也卷入到這個爭論當中，有人認為是清平樂yuè 有的人認為是清平樂lè。我們不去糾纏那個細節。
老鄭/LaoZheng
你認為呢？
楊旭輝/YangXuHui
我認為應該是清平樂yuè ，為什么我認為是清平樂？因為我們詞是賀樂的歌詞，所以還是作為一種曲律來理解可能更好一些。
老鄭/LaoZheng
清平樂·詠梅蕊
煙姿玉骨，淡淡東風色。
勾引春光一半出，猶帶幾分羞澀。
這是上篇。
楊旭輝/YangXuHui
這一篇詞，大概只有尤侗能寫得出來。如果我們不了解尤侗這個人，就很難理解，他怎么會寫出“勾引春光一半出”，用勾引這個詞，還有猶帶幾分羞澀。這個是很難理解，一般人寫詩詞不會這么寫，覺得這個好像有點淫放。
尤侗是一個清代初年的蘇州文人，他非常有才情。他是一個才子，絕對是一個才子，而且是一個名士。這個名士可不是他自己封的，是順治皇帝給他封的。
順治皇帝為什么會給他封名士？他曾經寫過很多精彩的詩，也寫過很多精彩的文章，而順治皇帝對他的一篇八股文，心心念念不忘。他在深宮當中聽到民間傳唱一篇八股文，這篇八股文叫《最是那臨去秋波一轉》。很多人熟悉中國古代科舉考試的人，覺得很奇怪了，八股文的題目不應該來自于四書嗎？最是那臨去秋波一轉，四書里好像沒有這句話，其實這句話是來自于《西廂記》。
我們知道，明清時期《西廂記》被很多道學家批為慆淫慆穢的黃色作品，被列入禁書的行列的。尤侗把這部禁書《西廂記》里，最是那臨去秋波一轉，崔鶯鶯離開佛殿的時候對張生那么驚鴻的一瞥，張生接住了她的電眼，然后他得了相思病，就由這個話題寫了一篇八股文，正兒八經地胡說八道。這篇文章卻以斐然的文詞傳遍了大江南北，讓很多科舉的舉子都說，他的文采那么好，我們情何以堪啊。但是，如果真的參加科舉考試，這樣的文章是肯定不會被錄取的。
老鄭/LaoZheng
尤侗他本人也只是考了一個秀才--
楊旭輝/YangXuHui
只考了一個秀才，他并沒有得到進士的功名。他后來到了右北平府做官，靠捐錢捐了一個功名利祿。
老鄭/LaoZheng
但是皇帝稱贊了、點贊了他的作品--
楊旭輝/YangXuHui
而且稱他是真才子，老名士。后來康熙南巡到蘇州的時候，又再次強化了“老名士”這樣的一種名聲。其實尤侗很早就出名了，就是那篇用《西廂記》里的所謂的淫詞艷曲來做八股文，很早就出名了。一直到他活到近九十歲的時候，康熙南巡，到蘇州，還給他賜了一個匾叫“鶴棲堂”。
清初的統治者為了安撫江南的文人，他采用了很高明的手段，讓文人來獻詩獻賦，只要你文采好，我也會給你機會的。尤侗實際上就通過獻詩獻賦得到了康熙皇帝的那種褒獎。
老鄭/LaoZheng
老名士寫梅花，寫得很有趣，當然花間詞一貫的作風還是一致的。你可以把它看作是詠梅花，也可以看作是詠美人。
楊旭輝/YangXuHui
詠美人，絕對是詠美人的寫法。
老鄭/LaoZheng
所以說“煙姿玉骨”，煙姿，像煙一樣的姿態。怎么講？煙姿。
楊旭輝/YangXuHui
煙姿，先來從講梅花的角度來講煙姿。很多朋友這兩天到洞庭東西山、到西山靈屋洞梅海，或者光福香雪海去看梅花，包括這兩天張家港的朋友說，他們在香山、鳳凰山看梅花，也很美。我特別喜歡看整個山頭上漫山遍野的梅花，尤其是遠處的梅花，朦朦朧朧如煙如霧這個狀態。好的攝影家會聚焦在一個近景，一個特寫，背后都是朦朦朧朧的這種煙姿玉骨。
這是一個遠觀的景象，像那種煙姿，風姿綽約的。
但是近看呢，玉骨冰肌。昨天我到西山靈屋梅海，看到旁邊有一個小導引牌叫“雪胎玉骨”。這個詞也非常好。我太太就問我說，為什么叫雪胎玉骨？我說，梅花是”梅花香自苦寒來“，在冰雪當中孕育它的胚胎。當春風來的時候，東風吹過的時候綻放開來，顯示出一種冰清玉潔的這種氣質和風骨，叫雪胎玉骨。雪胎玉骨可能更強調它的一種文人的操守，但是尤侗所欣賞的并不是文人的一種操守，而是一種風姿綽約的、如煙似倦的這種狀態。
老鄭/LaoZheng
煙姿玉骨。淡淡，東風色，東風色是什么色？
楊旭輝/YangXuHui
東風色，每個人心中的東風色是不一樣，比如說韓愈的東風色，可能就是嫩綠的柳色。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
唐·韓愈
天階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淡淡的草色，柳色。但是尤侗心中的東風色什么呢？也許是紅梅之色。我想尤侗可能不會喜歡那種白梅。后來康熙年間的宋犖在蘇州做江蘇巡撫的時候，他喜歡白梅。所以宋犖有一個詞兒是跟他有關系的，香雪海，我們到光福的香雪海吳家山上看梅花有三個字——香雪海，有宋犖的題詞。
老鄭/LaoZheng
淡淡的東風色，每個人的東風色都不一樣。
楊旭輝/YangXuHui
我相信尤侗的東風色肯定是粉色的。
老鄭/LaoZheng
每個人心中有自己的東風色，春色。“勾引春光一半出”，我們要注意到，尤侗寫的這首詞，他是在冬末初春轉接時候來寫的梅花的姿態。
楊旭輝/YangXuHui
早春二月時候的姿態。
老鄭/LaoZheng
所以說叫“勾引春光一半出”。我們現在所欣賞的，不僅僅是梅花的那種凌霜傲雪的那種風骨，我們還看到了它的柔美、溫柔的一面。
楊旭輝/YangXuHui
尤侗用來“勾引”這個詞，如果是作為一個詩人，他就不會用勾引這個詞，會用什么呢？“逗”，逗引出，引發出春天的氣息。這個就寫的比較的含蓄，比較的溫柔敦厚了。這是儒家詩教的一種話，但看上去還比較正常。但是尤侗這塊，就有點老不正經了。一個老名士在梅花叢中看到梅花，粉紅色的梅花，風姿綽約，它在勾引著一段春光出來了，其實把尤侗的魂也勾走了。
老鄭/LaoZheng
“猶帶半分羞澀”。
楊旭輝/YangXuHui
這個里面很有意思了，梅花它勾引了春天的來臨，但是好像又有一個乍暖還寒時候，有一種欲說還羞，有幾分羞澀。
古典詩詞里面寫那種美人，寫那種花，都會有一種羞澀感，有一種欲說還羞的狀態。一個很經典的例子，白居易在《琵琶行》里寫琵琶女出來的時候，她也是那種帶著幾分羞澀，琵琶女帶著幾分羞澀出來，什么呢？猶抱琵琶半遮面。她出來見陌生人，一半臉是被琵琶上半段給遮著，露出一半臉，這種羞澀很嬌羞可愛。
比如說，李清照她一首小詞里面，她本身是在家里面蕩了秋千，衣衫有點不整，頭發也有點蓬松，忽然看見有人來了以后，她覺得好害羞，女孩子不能這樣給人看見，于是就躲了起來；但是又很好奇，小女孩要看看是來的是誰呢，把頭從門縫里透出來一看，被別人看到了以后，又假裝手拿著青梅，卻把青梅嗅。低下來把手上的梅子，輕輕地，好像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嗅梅香的。這種猶帶幾分羞澀，尤侗把那種美人和花的那種嬌羞、可愛、柔弱之美寫到了極致。我們別忘記這首詞它詠的不是梅花，詠的是梅蕊。
老鄭/LaoZheng
我們看下闕。隴頭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
楊旭輝/YangXuHui
隴頭之梅，在魏晉南北朝的民歌里面講，江南的女子折一枝梅寄給了隴頭的相思的情郎。所以，隴頭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這里面有一種男女之間的相思的情感融入其中。這里的男女之間相思情感，他用的是非常的艷麗的詞藻，叫“寒肌密抱疏香”。
老鄭/LaoZheng
這個寒肌是指的像冰霜一樣雪白的肌膚。
楊旭輝/YangXuHui
冰霜玉骨的。
老鄭/LaoZheng
密抱疏香的。梅香是比較淡的，但這個密抱指的是花蕊那種--
楊旭輝/YangXuHui
花蕊和梅香之間的一種關系。他詠的是梅蕊。梅花的香味到底從哪兒來的？植物學家告訴我們，花卉的香味其實更多來自于花蕊、花粉的香味。蜜蜂尋香它并不是圍著花瓣轉，而是圍著花蕊轉。所以，寒肌是指花瓣，疏香是花蕊。梅花的花瓣和花蕊之間是緊密地相擁。
老鄭/LaoZheng
隴頭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
待得羅浮夢破，美人打點新妝。
羅浮夢破也是有典故的。
楊旭輝/YangXuHui
又是一個典故，跟梅花很有關系的典故。傳說嶺南的羅浮山也是盛產梅花的。唐宋詩詞的作品當中，很多人寫到梅花都會用羅浮山、羅浮仙人這樣的一個典故。在這里面，“待得羅浮夢破”也是用這樣的一個典故。后面有“美人打點新妝”，這里又涉及到一個唐宋時期美女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一種妝容。古代的女子特別喜歡把花卉，采鮮花，進行一些炮制也好，或者進行一些處理也好，作為一種妝容的工具。
老鄭/LaoZheng
梅花夢，聊齋里經常會有的，古代的筆記小說里經常會有的，一個詩人、讀書人，在菊花、梅花反正什么花下面，做了一個夢，睡著了，打個瞌睡，然后就有一個美女入夢來，有一段纏綿，有一段故事。
楊旭輝/YangXuHui
這個夢最后被什么打破了呢？一陣春風吹過，梅花花瓣或者什么花瓣輕輕地打在他的額上，打在他的肩上，然后夢境破滅了。
老鄭/LaoZheng
梅妝也是和這個有關系。有個唐朝的公主，她在梅花樹下睡著了，額頭上落下了一瓣梅花。她覺得非常好看，就開始從宮廷里流行開來，叫梅妝。這些詩，如果你不了解典故，也可以讀，這首詞:
寒肌密抱疏香，待得羅浮夢破，美人打點新妝。
楊旭輝/YangXuHui
這種美人的新妝，梅妝背后，有一種很纏綿的，或者很凄冤的愛情故事在其中，所以這個老頭很有意思。
在這里我可以給大家介紹一個戲劇。大家可能看唐代的時候，楊貴妃唐明皇的愛情故事大家非常喜歡，梅派名劇《貴妃醉酒》。其實在梅派名劇《貴妃醉酒》之外，程派還有一個名劇，就是梅妃在爭寵的過程當中，梅妃江采萍是一個失敗者。整個程派的劇是以江采萍失意冷落，在亭臺樓閣邊上遍植梅花樹，在梅花林當中梅花盛開的時候，做了一個凄美的夢，也是梅瓣落在身上，用程派幽艷的唱腔，表現出梅妃內在的一種凄美之情感。
老鄭/LaoZheng
這首詞，因為它是詞，它不是詩，其實詞和詩在一開始的時候，在功能上它就是有區別的。
楊旭輝/YangXuHui
詩言志，詞言情。
老鄭/LaoZheng
像辛棄疾，像劉克莊，他們那種比較豪放的詞，在詞里面其實還是小眾的，大部分還是比較香艷的，寫感情的為多。而且是從花間詞，從五代開始，一直到，整個詞史上面都是這種狀態。
楊旭輝/YangXuHui
一般的語言上來說，詩歌相對來說是比較瘦硬的，然后詞的語言是比較溫軟的。比如說大家非常熟悉的一首詞就是晏幾道的《浣溪沙》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大家說這是晏殊的發明創造，其實不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這七個字在五代時期詩人的筆下是寫在詩里面。寫在詩里面，大家覺得無可奈何花落去太軟了，不合適，所以詩人和這首詩沒有流傳下來。但是晏殊把它用到詞里面去，無可奈何花落去，詞很軟，無可奈何花落去跟這個詞的風格非常接近，大家反而記住了這首詞。其實七個字的原創并不是晏殊。
老鄭/LaoZheng
在傳統的花卉的花語里面，梅花代表了凌霜耐寒的那種文人節操，但是在這個時候，尤侗把它做了一種更浪漫化的處理，美人化的處理，讓這個花語本身也得到一種新的豐富。
實際上就像你說的，他要用那種香詞艷語來寫詩文，寫八股文，他也用香詞艷語來填詞、來詠梅花，他是一種挑戰，社會的固定的成見，定于一尊的這種，大家認為就是這樣的，不，我要從其他地方重新解讀一下，這里面也代表了文人的一種自由的精神。
楊旭輝/YangXuHui
我們以后有機會還可以繼續講，尤侗不僅詩詞寫得好，他的戲劇做得也很好，他的戲劇作品里面也有很多很神奇的突破常規的一些體制。
老鄭/LaoZheng
而且我們要說明一下，尤侗是我們蘇州本地人，他們家是在斜塘的，在工業園區的斜塘。
楊旭輝/YangXuHui
斜塘老街現在重建了尤侗的故居，但是尤侗一直想進蘇州城，他覺得蘇州文化的中心在城里面，所以后來想方設法尤家就從斜塘搬到了蘇州城里，他家的故址在十全街上，東吳飯店那個地址就是尤侗的故居所在地。
老鄭/LaoZheng
有機會我們再去探訪一下。今天我們說了一首很有趣的詞，感謝大家收聽詩話蘇州節目。我們跟大家說再見。
楊旭輝/YangXuHui
我們明天繼續。
老鄭/LaoZheng
明天繼續，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