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里,我又踏上了娘每次都送我的那條小路,只是這一次,少了那個矮小佝僂的身影,少了那束手電筒的亮光和那雙昏花的眼睛。
爹走后的一年中,娘還經歷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殘酷現實。那就是我傻大哥的離去。
爹走時,娘正病著,我們沒讓娘見他一面,以后又一直瞞著她,說爹在北京療養。其實娘心里明白,可面對兒子,她不愿捅破這層窗戶紙。(2003 年)
爹去世后,娘在城里表姐家住。她放心不下爹,更放心不下大哥。她每天讓表姐打電話告訴家里人,夜里起來給哥蓋蓋被子。哥在家也日夜想娘。清明節快到了,天氣也暖和了,我打算把娘送回家去。但就在娘要回去的前幾天,哥犯了癲癇病,倒在床沿上,腦血管破裂,昏迷不醒。我在北京得到這個消息,連夜趕回去。在表姐家見到娘的時候,娘還不知道哥出事了。娘見我回去了,十分高興,跟我拉這聊那。我真不忍心在娘最高興的時候告訴她這個對于她來說是致命打擊的消息。但再不說,娘連哥的面也見不到了。最后,我還是鼓足了勇氣對娘說:
“娘,俺哥這兩天不好受……”
娘沒等我說完就明白了,一邊圍圍巾一邊說:“咱們快回家。”
在車上,娘過一會兒問一次:“你哥他還有氣嗎?”
“還有氣,你別著急!”
“唉!”娘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從兜里掏出一塊白手絹遞給我。我打開一看,里邊有一百多元錢。娘說:“你拿著用吧!我沒用了。”顯然,娘在做最壞的打算了。
娘處處想著大哥,夜里起來給他蓋被子,有點好吃的東西自己不吃也得留給這個傻兒子。大哥知道娘疼她,經常摟著娘撒嬌。(1999)
到家后,娘徑直走向哥的床前。看到哥呼呼地喘氣,娘推了推哥的肩膀,見沒有反應,便俯在哥的耳邊大喊:
“旺洲,旺洲!我回來了!你不是嫌我沒來嗎,我來家了!”然而,哥一點反應也沒有。
“唉!”娘又嘆了一口氣。她倒上一杯水,拿個調羹一點一點地往哥的嘴里喂水。哥雖昏迷,卻下意識地咽下幾口。
喂完水,娘又給哥扯扯沒蓋好的被角,又給哥的腳上壓上一件棉襖,然后坐到了哥的床沿上。
哥張著嘴喘了一宿氣,娘坐在床邊陪了一宿。笫二天一早,娘看到哥不行了,讓桂花給哥哥理理發。當幾個人把哥扶起來理發的時候,我發現娘也順手從桌子上拿了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起自己的滿頭白發來……
此時的娘十分鎮靜。然而她越是鎮靜,我的喉頭就越發緊:白發親娘啊,你要送兒子走了,你心里是多么難受啊!娘,你哭吧,你哭出來輕松一下吧。可是,你不流一滴淚水,不哭喊一聲,卻用梳子“梳理”流血的心……
哥理完發,娘也梳完了頭。娘又讓桂花把哥的壽衣抱來。這是10年前娘給哥做的壽衣,每一件都帶著娘的深情。娘一件件地給哥穿好,然后兩手緊緊地摟著哥。70歲的傻兒子在91歲的親娘懷中終于閉上了眼睛。
哥出殯后,娘再也不能自持。她一邊嗚咽,一邊自責:“都怪我這個死老婆子,孩子再癡,也沒有多著的。我在城里把命保住了,卻把孩子送走了。我是有意把孩子送走了!早知道這樣,我說啥都不出去呀!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叫孩子死了呀。”
處理完哥的后事,我要回北京了。娘囑咐我:“見到你爹,千萬不要把你哥的事告訴他。你就說這次是順便來家看看的。”對于娘的囑咐,我含淚答應。
娘又突然問我:
“在外頭你還存著兩個(錢)嗎?”
“嗯。”我點了點頭。
于是有了以下的對話:
娘:“那就趕快回來吧!還是早點回來好。這么遠,又(相互情況)不知道。”
我:“我回來,誰管我飯?”
娘:“還誰管你飯,你不會種地?種點地,怎么還掙不出飯來!滿夠吃的!”
我:“那我不照相了?”
娘:“噢,來家就沒法照相了。你說在外照相好,還是來家種地好?”
我:“你說呢?”
娘沉思一會兒:“還是照相省勁,照相省勁啊!……”
爹走了,哥走了,孤孤單單的娘多想讓我陪在身邊,支撐她那孤苦的心啊!然而,為了兒子,娘還是選擇了孤苦。無論什么時候,她都是為兒子著想啊!
如今,娘走了,我后悔沒有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能陪伴在她的身旁。
在娘的葬禮上,我雇了嗩吶班子為娘送行。在嗚咽的嗩吶聲中,鄉親們凡能出門的都站在街上目送娘的靈柩遠去,一千多人的送行隊伍,擠滿了山村街巷,哭聲驚天動地。
娘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在世間近一個世紀歲月中,她用自己的道德品行感染了所有認識她的人,
娘一生沒有和任何人紅過臉,娘的心中永遠只有別人。我記得,我家是常年不關大門的,家里的東西誰家想用,進門拿著就走。娘就喜歡鄉親們來借家里的東西。40多年前的一天,鄰居念同大叔來向娘借五毛錢急用,娘翻箱倒柜找不到一分錢,她泡上茶水,讓爹陪著大叔說話,自己拿了幾個雞蛋,去供銷社賣掉,換了五毛錢,遞到念同大叔手里。念同大叔直到臨終前還念叨著說我娘是個好人。對于吃的東西,娘總是說別人吃到嘴里,比她自己吃了要高興。她常掛在嘴邊上這樣一句話:“自己吃了填坑(僅僅起到土填到坑里的作用),別人吃了傳名。”鄰居來我家玩,到吃飯的時候,坐下來就吃,不吃娘還不高興;如有客人在我家過夜,無論客人早上走得多早,娘總是提前起床,煮上一碗面條,讓客人吃飽,暖著肚子上路;在娘病重住院的時候,神志不太清楚,聽見有人來看他,嘴里還嘟囔:“燒上鍋,下上面條,打上雞蛋。”最令鄉親們不能忘懷的是,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自然災害時期,爹娘把十幾年前埋在地下備荒的800多斤糧食挖了出來,娘挨家挨戶一瓢一瓢地送,他說:“‘能忍十日破,忍不得一日餓’咱勻一勻,都熬點粥喝吧!”鄉親們感激娘給他們送去了救命糧,不少人給娘下跪感恩……
爹娘的品德感天動地,院子里的兩簇翠竹似乎也通人性,爹走了以后,朝北的那一簇葉子變黃,幾天后便枯萎了;現在娘走了,朝南的那一簇也枯萎了,他們的生命跟著爹娘走了……
在 娘的第二天夜里,我仍然睡不著,被淚水浸泡了三天三夜的雙眼,眼瞼生疼。數不清跪了多少次的雙腿紅腫,兩膝硌出血印。我起身環顧四周,老屋空空,爺爺和爹的遺像旁邊,又多了娘的遺像。我彎下兩條木頭似的雙腿,給爺爺、給爹娘叩了三個頭,告訴他們我又要回北京了。黑漆漆的夜里,我又踏上了娘每次都送我的那條小路,只是這一次,少了那個矮小佝僂的身影,少了那束手電筒的亮光和那雙昏花的眼睛。
忽然,外甥女桂花追上我,她手里拿著一塊毛巾,讓我擦一下皮鞋上那層厚厚的泥土,我遲疑了一下,告訴桂花,這是從娘墳上沾上的泥土,就別擦了,還是把它帶回北京吧……